下午4点半,距离《四世同堂》上演还有3个小时,黄浦文化中心·大上海剧场演职人员出入口外挤满观众。段奕宏不厌其烦地签名、合照,有求必应,“年轻人来看《四世同堂》,我开心”。
他提醒自己不要飘飘然。“他们因为我的影视剧爱屋及乌而来吗?他们能从《四世同堂》感受到舞台魅力吗?”比起二三十岁时追求“演技炸裂”,现在的段奕宏更在乎“整体”,在乎作品传递的精神能否引发观众思考。
来上海登台,段奕宏抽空与大学同学聚餐,探讨艺术,也讨论老花眼。这或许是时间带给他的又一个变化。
观众的喜爱是“双刃剑”
随《四世同堂》来沪参加2025国话·上海演出季,段奕宏饰演的说书人戏份不多,对于演了近30年话剧的他而言,可谓手到擒来。
但他一直与自己较劲,琢磨角色,也琢磨如何暖场、控场。三晚《四世同堂》,段奕宏每晚都在追求变化,调整语气、节奏、眼神,就像他经常演警察,总想找到“不一样”。“难,也快乐。”
段奕宏在《四世同堂》
段奕宏与上海观众互动
解放日报:上海观众提前几小时在剧场门口等演员,让您感到意外吗?
段奕宏:我真是从《四世同堂》开始习惯这种互动方式。之前我演《恋爱的犀牛》,带《纪念碑》来上海演出,那时观众不会找演员拍照、签名。影视作品宣传时,有热情的观众“堵”演员,话剧真没怎么见过。
我在想,他们可能把对我的影视作品的喜爱带到话剧,这是我要小心的,在塑造舞台角色时要更谨慎,别飘飘然。观众的喜爱,某种程度上是双刃剑。演员还是要坚守创作初心,这是立身之本。
解放日报:观众喜爱您,从影视剧引流到话剧,您为什么觉得是双刃剑?
段奕宏:影视作品带来大家对我的喜欢,对我的话剧作品有爱屋及乌的心态。他可能有冲动、热情来剧场,带着“你怎么演都行,我都喜欢”的心情看戏,却忘了我在话剧里塑造的人物,所以我必须清醒。
《四世同堂》上海站第二天,我在侧幕与执行导演聊到,《四世同堂》在香港演出的剧场有1500个观众席。科技发展到演员能戴耳麦、说台词毫不费劲了,我们依旧在拉开大幕之前试音,看看台词能量如何“抛”出去,“灌满”1500人的剧场。
以前说书人说话时的视线是平行的,只看一楼观众。到香港,我发现剧场有三楼,我的视线得顾及每一层的观众,尤其是“山顶”的观众。说书人的声音出来,“家道兴隆——”,我就有意识地“打”给三楼观众。
解放日报:重新回到话剧舞台,您为什么选择在《四世同堂》里演说书人?
段奕宏:我2011年开始在《四世同堂》里演说书人,将近14年了,每年都演几场。
《四世同堂》2010年首演,15年里走遍大江南北70多个城市。它讲述1937年到1945年的北京,从卢沟桥事变到日本投降,小羊圈胡同里北京人的苦难、抗争和气节。田沁鑫导演把老舍先生80多万字的小说浓缩到3万多字,呈现在话剧舞台上。
今年是抗战胜利80周年,《四世同堂》在演。过了80周年,我们还要演《四世同堂》,守护经典不朽。这种舞台的力量与滋养,我随着年龄增长才慢慢感受到。
解放日报:您演《恋爱的犀牛》时,没有类似体验吗?
段奕宏:《恋爱的犀牛》围绕爱情展开,吸引文艺青年,满足他们对爱情的憧憬。老舍先生的《四世同堂》,我们有幸参与其中,一年年演。我发现,文艺创作永恒不变的是精神,是精神的呈现,《四世同堂》确实给大家带来了力量。
这次《四世同堂》上海场,年轻观众之多,出乎我的意料。他们看完了上网发评论,我也看。
解放日报:您刷社交媒体看剧评,还是亲友、同事告诉您?
段奕宏:我听周围人的意见,也和在上海工作的大学同学交流,也看网上评论。
我发现小红书上的剧评不是盲目的,观众可能看过以前的《四世同堂》,再来看我们今年的演出,观察细致入微,比如台词等细节。
演员这一行真不能懈怠,不能演出完就结束了。完成规定表演,还得心中有观众,有意识“拎”起自己,一边演戏,沉浸于角色,一边跳出角色,看自己的表演,不断做出变化。比如说书人,上场调门不一样,节奏顺着感觉“啪”就飞起来了。
解放日报:观众评论会给您压力吗?尤其说书人这样的没有个性、只是介绍剧情的功能性角色。
段奕宏:我先给自己提要求,每场找新的表演节奏、细微度和放大度。不能轻视每一场演出,无论台词多少,上台都要反复探索,演完回家反思:是对观众照本宣科、敷衍了事地交代,还是匹配了这台大戏?我最想要的,是一定要匹配住《四世同堂》。
演了14年说书人,我从最开始深陷《四世同堂》人物,然后抽离,到今天根据剧场大小输出台词,斟酌台上的呼吸、停顿,再到与观众互动,从节奏快慢、字里行间琢磨出感觉。
在别的地方,演到说书人说“钱家、祁家、冠家,记住了吗”,观众都等着我继续。这次有位上海观众特别大声地回答:“记住了!”全场都笑。我就说:“你记住了,那我也要再说一遍。”上海观众可太热情了,我就得即兴交流。
解放日报:脱口秀暖场时,主持人叮嘱观众不要随便接话,打乱演员节奏。
段奕宏:我不怕观众接话。说书人不能拘泥于一个模板,即便看似很好,也会有新状况出现,这就是新鲜的,在有限的表演空间给演员创新机会。
说书人难的是什么?作为《四世同堂》里第一个登场的人物,要为全场氛围定调。两年前《四世同堂》在北京演,我听到同事们说今天第一幕有点闷,我就琢磨是不是我的问题。
说书人要控场。开场了,有观众还在陆续进场,找位置。我先站定在台上三秒。在台上不说话,定住三秒其实很难,但这种演员来了却不说话的安静,提示大家演出要开始了。大幕拉开前有广播,但是依然有骚动的气氛,你要有这样的能力去控制观众。
说书人应该以哪一种方式把控剧场氛围?插科打诨,观众席一下就热起来了,但这不是话剧的调性,会显得太轻浮。我演的说书人有雅气、文气。他是深陷进故事,还是完全跳脱出故事做介绍?我都在试。这种不安分的感觉吸引着我,不仅是来上海完成一次演出任务。
打开弹幕拥抱变化
今年,《沙尘暴》《猎狐行动》《扫毒风暴》连续与观众见面,段奕宏不讳言“重复”带来巨大挑战,打开弹幕看到“段奕宏怎么又演警察”时需要保持情绪稳定。
“以前不理解弹幕,现在看挺有意思。”他爱琢磨表演,也乐于与青年人分享所思所感。
解放日报:今年您担任FIRST青年影展FIRSTONE年度导师,扶持新人的初衷是什么?
段奕宏:我去了三年FIRST青年影展,最长待了16天,投入导演训练营,之后又做过短片评审和创投工作。
我喜欢交流,但不想开表演课。一大堆人,几个小时表演课,教不了啥东西。导演训练营有7个导演,我看完他们的剧本,问导演的诉求是什么,想表达什么。看他们对文本、对未来方向的认知,从演员的角度给出我的意见,效果立竿见影,有针对性。
我真的很投入,16天与导演们一起摸爬滚打,一开始建立文本,跟他们去现场拍摄,有时现场帮助指导演员,感触还挺深的。青年导演对作品都很投入,但执导一个作品,与表演一个角色一样,想法和执行之间有着漫长距离,有时可能一辈子都完成不了。
解放日报:主创勾画了美好图景,但成品货不对板,观众看了有落差。
段奕宏:完成好作品太难了,既要有根源上的探究能力、推陈出新的创作能力,还要有执行力。有好的创意,执行差十万八千里,也不行。
青年人所谓有八九个办法去呈现,导演得有能力去判断,观众能不能理解你传达的信息。有些创作者甚至作不出判断。我在训练营问的最多的就是“你想要的是什么”。青年导演想要文本中的最高情节点、最高共情,问题是高点应该在这里还是那里,我一问,他就蒙了。
解放日报:您认为年轻创作者容易走入的误区是什么?
段奕宏:呈现出来的片段都挺好,场场戏饱满,场场戏紧绷,场场戏情感浓度强,少了呼吸感和松弛感,放在一起,啥也不是。
我在侧幕看台上表演,有些新演员也有类似问题,太掉进自己塑造的人物情绪,演得太满,时间拉得太久,观众受不了。演员需要跳出自己、审视角色。当然,演员容易越演越散,整台戏的主次、节奏、强弱需要导演把握。
解放日报:这几年,优秀的中年男演员几乎都走在“公检法”赛道上。您在《扫毒风暴》里演缉毒警察,有没有被问“再次演警察怎么给观众新意”?
段奕宏:中年优质男演员都在公检法题材影视剧占有一席之地,我们要思考的是什么?我是觉得选择少了,但是我不能逃避。我接了剧本,还说风凉话,这不可以。
我提醒自己:“老段,大家都演公检法题材,你要有能力创新。”尤其经历过去这四五年,更让我向阳而生。姜文的电影说得好,你行你上。我上了,必须得勇敢创造。
我们得自救,科技这么发达,改变审美趣味、观演场地,观众的选择也变了。《沙尘暴》剧组聚会,高群书导演问我:“小段,你看弹幕了吗?”我说:“我排斥开弹幕看片。”高导说:“你得去看看,我都开弹幕了。”新生事物,不能不去拥抱。
段奕宏在《扫毒风暴》
段奕宏在《沙尘暴》
段奕宏在《猎狐行动》
解放日报:我看弹幕时常感叹,有些观众能注意到小细节,并且准确预测后续剧情。
段奕宏:我前几天看《扫毒风暴》,观众说:师父邓建立是不是要死了?我心想,谁给你泄露的?你怎么看出来他要顶罪而死?
弹幕是观众的趣味。我们要求观众这样看,观众不一定听。为什么在剧场有备受尊重的感觉?观众在规定情景里,在剧场里,尊重舞台这种神圣的仪式。但我同时是影视演员,观演关系变了,必须得拥抱。
以前我只在乎观众怎么能开着弹幕,一边看一边聊着天,骂我们或者赞扬我们。现在仔细看弹幕,有些真的有道理,有些观众真是特别敏锐。对于我们来说,首先得调整心态,其次还是讲故事不能老套,表演不能老套。
解放日报:如果观众不理解您在《扫毒风暴》里的角色的行为逻辑,您会沮丧吗?
段奕宏:我们不能一味要求观众同频共振。我理解的缉毒警林强峰向死而生,他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过得舒服点、松弛点、开心点、嬉笑怒骂点?这完全不耽误尾声时他“挂到墙上”的那一刻。这就是我采风得来的缉毒警印象。作为无名英雄,他们深深震撼了我。我一定要塑造出可信、可爱、可敬的缉毒警形象,塑造出他们的筋骨和温度。
所以,每次说服自己接一个角色,有时任性,有时算计,有时冲动,有时因为震撼,都不一样。
过了证明自己多能演的年龄
关于段奕宏,有很多“传说”:连考三年中戏进入表演专业,毕业时拿着学生证“闯”文化部想要留在北京……《士兵突击》《我的团长我的团》《烈日灼心》等一系列热门影视剧,让段奕宏成为公认的实力派、戏痴。而岁月也改变了他的火气,锻造出更为圆融的演员。
解放日报:亲朋好友的子女会向您请教如何成为演员吗?
段奕宏:几乎没有,只有一个。我哥哥的朋友的孩子很执着,但当他咨询我时,我不能武断地给他一个评价,你行或者不行。
我也经历过太多次别人说我不行,但我就行了。演员的路真的很难断言。可是如果只剩下坚持,也不行。
解放日报:为什么不行呢?您二十多岁时就靠着坚持才走到了今天。
段奕宏:还要有贵人,贵人在关键时刻的提携相助。我考学,如果不是我的主讲老师收了我,我哪有机会?考了三年就该收我?人家还有考五年都没有成功的。碰上这样的主讲老师,算不算是我的贵人?
我留在北京工作,也是遇到贵人。实验话剧院的赵有亮老师、李法曾老师认可我的表演,招我进剧院,你说这是不是贵人?不是我成绩好,吃苦耐劳,理所应当就该留在北京,我真的很幸运。
解放日报:不考虑客观条件限制,您想挑战什么样的角色?
段奕宏:不瞒你说,我现在更在乎作品整体。故事是什么,对我来说更有吸引力。我已经过了证明自己多能演、能驾驭各种角色的年龄。如果故事千篇一律,演得再好又有什么用?
演员最终留下的是什么?是一个作品传达出的精神,然后观众才记住他的表演。
解放日报:您强调作品整体性,可以做制作人,掌控作品创作全流程。
段奕宏:我得积累、得酝酿。作为演员,我不能不干活,一年一部半作品,对我来说已经不多了。很多人都提意见:“你怎么拍那么少?”我上一部剧《藏锋》3月杀青,到现在歇了4个多月。
相比较过去这些年,我愈加认识到工作不是我唯一的重心。这几年,我慢慢去触摸生活中的人和事。
解放日报:今年生日,您怎么过的?
段奕宏:我在家里吃了生日面,然后出去吃了意大利餐。往年我在剧组里拍戏,会跟同事一块过。这些年,但凡我自己过生日,都没有大张旗鼓叫人出来吃饭,我的性格就是这样,还是安静好。
近几年,我对健康的意义有了重新认识。来上海演《四世同堂》,我和在上海工作的大学同学一起吃饭,还谈起老花眼。
他说,自己老花眼来得特别准时,47岁眼睛开始老花,我们就讨论老花眼是什么感觉。他问我怎么看手机,我就是正常距离看,他说那你还行,没花呢。我有点散光,所以手机离再近一点也不行。我们就眼睛的话题聊了好久。
当然这是生理正常变化。我一直坚持运动,体能上的变化好像还不是很大。
解放日报:您做什么运动保持良好的状态?
段奕宏:我宅在家里的时间多,做普拉提、撸铁、跑步、打网球。
早上吃完饭,中午12点或者下午1点去上普拉提课,激活小肌肉群,帮助找到核心力量,锻炼柔韧性。柔韧度对上了50岁的人很重要,尤其是撸铁的人。上完普拉提课,我再去撸铁一两个小时,回家吃饭,看点感兴趣的东西。
解放日报:有什么推荐给观众的好片子吗?
段奕宏:推荐一部英剧《混沌少年时》。它不仅探讨家庭教育问题,还从孩子的成长窥见整个社会。我们首先得有正视问题的勇气,才有可能发现问题、解决问题。
段奕宏
段奕宏:中国国家话剧院一级演员,凭《士兵突击》入围飞天奖优秀男演员奖,凭《我的团长我的团》获得上海电视节观众票选“最具人气男演员”,凭电影《烈日灼心》获第18届上海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,凭电影《暴雪将至》获得东京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。话剧《恋爱的犀牛》《纪念碑》《四世同堂》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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